屋檐水滴成线，拉出一幕细密珠帘。沐霏霏坐在回廊看雨，裙角被溅落在地的雨滴打湿。

“阿娘说的果然没错，这雨一下就是好几天。”伸手去接屋檐水，只觉触感温凉。

京中已经连着下了五日的雨，夏雨闷热，让人心头也不免焦躁。五日前的夜晚，自己询问阿爹是否去江陵，阿爹只说暂时没有旨意下来。算算时间，今日阿爹上朝应该已经领旨了。

沐霏霏握紧手中雨水，那水滴却狡猾伶俐，纷纷从指缝逃了出去。

工部尚书沐敬回府已是傍晚时分。雨势凶猛，油纸伞挡不住，沐敬一身绯红朝服湿了大半。沐霏霏在前厅等得着急，一见阿爹回来，连忙撑伞跑上去。

“阿爹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晚？”沐霏霏给阿爹撑着伞，父女俩往厅里走。

“朝中有事，就回来晚些。”进了前厅，沐敬伸手拂掉衣袍水珠，笑着回答。

“老爷朝服湿了，先换身衣裳吧。”夫人沈蕴华也在前厅等着，提醒沐敬回房换衣。

沐敬换了常服，褪去一身潮湿。丫鬟已经摆好饭菜，一家三口落座用饭。

每日忙完公务回府，沐敬都会把当日要事讲给沈蕴华听。沈蕴华出自书香门第，学识见解胜过寻常女子，也总能给些建议。夫妻俩对谈公务政事，今日也不例外。

沐霏霏夹了一块酿豆腐到嘴里，心思却不在吃饭上，竖着耳朵听爹娘对话。

“今日圣上下旨，命工部主持修缮荆江水利。”忙碌一天，沐敬眼角攀了几条血丝。

“你要亲自去吗？”本也预料之中，沈蕴华并不意外。

“江陵知府张青上奏，说是江陵荆江水域历年雨势凶猛，加之原有水利工程修建时间已久，恐难抵挡今年暴雨。圣上对此事极为挂心，命我亲自前去。”

沐霏霏早已知晓，这番话前世也听过。从前并未在意，只觉得是普通公务，如今再听，却怕漏过丝毫细节。

“何时启程？”沈蕴华问。

“雨季将至，自然越快越好。我今日同陆成商议，定在后日动身。”

前世就因为陆成，才有了荆江水患和阿爹受罚。沐霏霏想要阻止：“水利工程事大，阿爹应该找个妥善之人一同前去。”

整日沉迷鬼怪话本的女儿突然开口聊正事，亲爹都忍不住笑了：“长了一岁，也对这些事情感兴趣了？”

不知如何解释，沐霏霏只能撒娇回话：“女儿只是担心他能力不够，误了阿爹正事。”

这话一出，沐敬与沈蕴华都笑了。

“陆成是都水司郎中，往年荆江水利也是他负责，此次修缮他必定是要去的。”忍着笑意，沐敬耐心给女儿解释着。

沐霏霏知道自己无法也没有理由劝阻，心思回转，夹了一块鱼卷放到阿爹碗中，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央求着：“阿爹此去江陵，能否带霏霏一起去？”

“山高路远，你去做什么？”沐敬还没答话，沈蕴华已经出言拒绝。

“阿爹，带我去嘛。”沐霏霏知道阿爹向来宠着自己，不理阿娘拒绝，两手拽着阿爹衣袖不住撒娇：“女儿从未去过京城以外的地方，阿爹带我去看看嘛。”

沐敬本想拒绝，奈何禁不住爱女撒娇，又怕沐霏霏湖水似的眼睛下一秒就真的落泪。侧过脸和夫人沈蕴华对视，眼神传达意思。

四五十岁的人了，官场混迹小半生，却是个女儿奴。沈蕴华叹气：“你把她宠的没边了。”

得了爹娘允准，沐霏霏一颗心稍安。打定主意此去江陵，必定想尽办法防着陆成。

用过晚饭，又同爹娘坐着闲聊好一会儿，直到眼皮上上下下不停打架，沐霏霏才让萍玉扶着自己回了房。

本来困意深重，一经冷水洗脸却又清醒了。心里想着后日就要启程去江陵，沐霏霏躺在床上难以入睡。屋内烛火都熄了，眼前一片黑暗。想了片刻，还是起身点了一盏烛灯放到床边春凳上，又从书架取了那本《续玄怪录》，侧躺在床上看起书来。

起初看的很带劲，可随着夜色愈深，困意如山倒，沐霏霏手捧着书，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睡得昏天黑地，沐霏霏正梦着张逢化虎吃人，被那猛虎咬人血肉四溅的场景吓得失语，突然听到耳边传来萍玉的声音：“姑娘，该起床用早饭了。”

睁开眼，原来已是天光大亮。

梳洗完毕，到了前厅同爹娘一同用了早饭，沐霏霏吩咐萍玉回屋打包行李，自己端了碗鱼食去鱼塘喂鱼。

明日就要动身，此去江陵来回至少需要月余时间，算一算，回来也是七月中了。

撒了一把鱼食，小鱼游到脚边，摆着尾巴十分欢快，沐霏霏却有些发愁：韩宁性子自持稳重，自己想要得他倾心，是不是太过自负了。

心里正想着，突然身后传来熟悉声音：“再喂下去，鱼都要撑死了。”

沐霏霏回头，一抹刺眼红色映入眼中。精细刺绣飞鱼张扬，一把鎏金错银的半月长刀闪着寒光。

飞鱼服绣春刀，锦衣屠血，命奉皇天。沐霏霏脸上绽出笑容，起身欢欢喜喜同韩宁说话：“宁哥哥来了。”

韩宁指了指沐霏霏手中小碗：“想什么呢，一碗鱼食都空了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沐霏霏把碗放下，伸手去拉韩宁衣袖：“宁哥哥坐吧。”

耳根处突然升腾一股热气，脸上却没变化，韩宁被拉着一同坐在鱼塘边。

“宁哥哥今日怎么来了？”竭尽所能的热情，沐霏霏笑的眼睛都眯成弯月。

韩宁眼睛盯着鱼塘;“来同你告别。”

“告别？宁哥哥要去何处？”沐霏霏心里惊讶，前世此时，韩宁一直是在京中的。

“工部领命修缮荆江水利，圣上命我前去监工。”

这是重生后，第一件与从前不同的事情。沐霏霏心中惊诧，脸上还是甜甜笑着：“那宁哥哥也同阿爹一起，明日就启程吗？”

韩宁点头，看了沐霏霏一眼，眼睛对到她清澈透亮的眸子，快速转开：“是，明日就启程。”

虽然不解韩宁此次为何被派去监工，但是想着有韩宁在江陵时刻盯着，说不定那陆成也不敢作乱。更何况江陵与京中相隔甚远，路途往返月余时间，也正好是自己与韩宁相处的好时机。

心里想的清楚，沐霏霏笑容灿若春光：“宁哥哥一路小心，早日回京。”

收到关心，韩宁脸上忍不出露出一抹笑意。嘴角刚刚上扬，又默默忍了回去。

沐霏霏本无话可说，只是不得不摆出一副开心状态，想些话题来聊。

眼睛一转，指着塘里鱼儿，一一给韩宁介绍起来。

“这里每条小鱼都有名字，朱颜、颓尾、棠梨、小檀、丁香、齐紫......”

“都是按我喜欢的颜色取名的。”沐霏霏指着一条名为“田赤”的小鱼，神情得意：“是不是很好听。”

“好听是好听，就是用在鱼身上有些隆重了。”韩宁认真点评。

“那条最小的是阿爹前几日刚放进去的，还没来得及取名。”沐霏霏伸手示意韩宁去看，有一条极细极小的赤色幼鱼游到脚边：“宁哥哥给它取个名吧。”

小孩子的玩意儿，韩宁本是不屑的，换做以前定然一口回绝。但是此刻看着沐霏霏天真欢喜模样，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。

目光随她手指方向看去。那条赤色幼鱼只有食指长短，个头小小却灵活自在，稚嫩鲜活恰似眼前人。

庭芜失故绿，园树染新丹。

“就叫庭芜吧。”韩宁说。

“庭芜……”沐霏霏念着这个名字，又看那小鱼分明通体红色，“宁哥哥，红鱼为何以绿色为名？”

话已说完，诏狱事务还要安排，韩宁站起身准备要走：“你让我取名，自然是按我的喜好。”

沐霏霏点头表示同意，也跟着起身：“宁哥哥要走了？”

“此去月余，有些事情要交代下去”

送韩宁走到门口，青风立在门口已牵马等候多时。

韩宁脚踏出大门一步，又突然回头，眼神在沐霏霏脸上停留，喉结滚动几下开口说道：“明日之后，我与沐大人都不在京城，若是有事可去韩府告知佟叔，他会飞鸽传信于我。”

沐霏霏点头答应，并未告诉韩宁自己也会一同去往江陵。

五月二十一，京城雨停，碧空如洗。

辰时，沐府门前停了两辆马车，韩宁和青风各骑一匹骏马候在马车旁。

沈蕴华送丈夫和女儿出门，走到马车前，仔细数了包裹数量，嘱咐沐霏霏：“头回出远门，万事都要听阿爹的话。”

阿娘担心，从昨晚就开始唠叨，沐霏霏听的头疼，握着阿娘的手再三保证绝对听话。

“放心吧，此行韩大人也在，不会有事的。”沐敬也在一边帮忙作保。

韩宁翻身下马，走到沐霏霏旁边，朝尚书夫妇点头行礼：“夫人放心，无论何事我都会护着霏霏。”

“有你在，我这颗心也踏实一大半了。”沈蕴华笑着接话。

沐霏霏脸上笑着，牙齿却咬的用力。前世他也这样承诺保护自己，可最终也是他将自己推入无边黑暗。

“阿娘这下放心了吧。”萍玉放好脚凳，沐霏霏踩着上了马车，坐进轿里又掀开轿帘同阿娘告别：“阿娘无须担心，在家照顾好自己，等着我们回来。”

一行人坐车上马，皮鞭挥动，随着嘶鸣蹄动，江陵之行便正式开启。

轿内略闷，萍玉拿出团扇给沐霏霏扇风，突然听见轿身传来几声轻扣。

沐霏霏伸手掀开轿帘，看见韩宁骑马跟随在轿旁，低声问自己：“你去江陵之事，昨日为何不告诉我？”

收起冷淡眼神，沐霏霏探出头仰望韩宁，笑若春花：“提前告诉你，就没有惊喜了。”